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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hjx_221 -- 发布时间:1/27/2005 11:40:00 PM -- [分享]妓女与牌坊 妓女与牌坊 前言:桃花难画 朱天文在胡兰成文集的编辑报告里说到胡先生在台湾出版《山河岁月》,“不料引起数位文化人士笔伐,多以胡先生昔年曾任汪精卫政府的幕僚相责,竟至人身攻击而书终于遭禁。”其后又隐去胡兰成真名,用李磬笔名登场“然胡先生终至不能容于国内,仍返侨居地(日本)”。 我想起旧时看过的有类小说或电视剧的情节,讲的是清白女子不慎在外失了身,回到家,爷娘破口大骂,或者白眼冷面相对:你怎么不去跳河了干净。于女子不免委屈,爹娘也太无情。都因为是不问情由,不讲情理。若打个比方,胡兰成在这种观念下的情况要比那失身女子恶劣,他好比一个乡下女子见了城市的繁华,又无力自足,就闲日里逛去街上做了妓女,年老色衰,跑回家来在门口立起贞洁牌坊,但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曾是婊子。 有句话:做婊子还想立牌坊?!意思嘲讽人家,不仅嘲讽,而且愤怒,那人做了不洁的事竟要为自己辩解,不仅辩解,而且说得堂皇,我节妇烈女们尚不得如此,你一个婊子家何德何能,真是不要脸。群起而攻之。 我以为女人的嫉妒及道德文章是要不得的,前者无理,后者拿理框人。然世事又让人觉得总是顾此失彼,正如我读胡兰成的文章。这好比见了那座牌坊,让人想到的尽是贞洁,心中知道它是妓女立的,但造得如此好样式,觉得连那妓女的身份及其所做过的事一并都可以原谅的。世事如水,一代江山草草而过,原来连原谅都是谈不上,倒成了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时的谈资,似与那一代人有知意。 一:人世人间 “人世因是这样的安定的,故特别觉得秋天的斜阳流水与畈上蝉声有一种远意,那蝉声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骎骎去不已,但不是出门人的伤情,而是闺中人的愁念,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可是被里余温,他动身时吃过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来给他送行,忙忙梳头打开的镜奁,都这样的在着。她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秋天的漫漫远意里,溪涧池塘的白萍红蓼便也于人有这样一种贞亲。”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靨,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脸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都静静的,唯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非常深远。灶间头被窗外的桑树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砧板碗橱饭后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咯咯带,咯咯咯咯咯带!』的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候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来是雄鸡的,借去了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镂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在《今生今世》里,我最喜欢胡兰成写他小时候的日子,娓娓道来,眼前都是那时候的清正与美好。童年的好是简洁而又没有心思,在胡兰成笔下写的又这样真,几十年前的事也可以像今天。 二:中国文字 当时我读高中,深夜里捧了书坐在寝室走廊上和着灯光看。看到这里人自酥了半边,直咽口水,现在想想都觉好笑,倒猛然间明白了秀色可餐是怎么一回事。再往后看西门庆“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原来西门庆当时也有此表现。看来实在是很正常的生理的反映。自从有了金瓶梅,西门庆一定背上了千古骂名,要是他人处在他的情境之下是不是一样,瓜田李下,很难说清。我当时还觉得“清冷冷的杏子眼儿”好,嫌其它的太艳媚,后来想想正是衬托的缘故。及至后来一次读到潘五儿妒心要害李瓶儿刚出世不久的婴儿,歹毒之心让人起的不是讨厌,而是惧怕。想起前头写她花袅袅模样人儿嵌着一对“冷清清的杏子眼儿”,写的太好,那样写直写到一个人的心里。 这一段还好得暧昧,写最后一件分明是女性的性器官,但如果直接按粗俗语说牝儿,那就少了很多味道。这跟用多叠字意思是一样的,原来金瓶梅是流行一时的话本,暧昧和叠字都适合说,前者若说得太白少了味道,后者成片成韵多出味道,乍读起来好像见到西门庆滴溜溜的眼睛在转,又有点像民间戏里出来一小丑,在台上和着清锣竹鼓自报家门,说到底又酥又俗,那滴溜溜转动的也是天下男人的眼睛。叠字是街头巷尾的语言,比方至今人们说黑,有人说黑洞洞,语音绵延,且就单个词里要来打个比方,以洞之黑来比黑,真是形象生动。而金瓶梅也真正是成其所以为那个时代市民的真生活写照了。 王小波在一片文章里很推崇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更说王道乾先生译得好,其中选了一段文章来说文字的好: 我读了也觉得好,因为没有间隔,而有些文字读来是有间隔的,比方一些外国名著的中译本,就觉得跟读《水浒传》,《红楼梦》有不同。清末时林纾提出翻译要秉信,达,雅三原则。可见翻译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一个人外语很好,充其量只在信的份上,要说达,更说雅,需要本国文学功底也很好。周作人,钱钟书,王道乾叫人觉得译的好,因其本身兼具了这种修养。张爱玲的散文,有一则《诗与胡说》,里面提到周作人译的一首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又我在候孝贤的电影《悲情城市》里看到一首日本诗,这首诗讲的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一少女面对青春的美好,跳瀑布自杀,她要自己像樱花一样在春光最美好的时候绚烂。那首诗写道:“无言的樱花,尽管飞扬地去吧,我随后就到,大家都一样。”这遗书叫明治时期的一代日本青年为之振奋。两首诗都译得好,说别人的心事也可以做到像说自己的。而有些译文,文字像脱了水,食之无味。 因为太多的译文进入国内,不单是英文名著,更广义上是欧化的语言,对中国本来的话语系统构成一个冲击,有一次我借得一本讲行为艺术的书,难看懂上边讲的什么东西,言必称结构,主义,因为至少其中结构,主义你必须得很懂得,像要用语词一样熟悉。这种情况在电影理论书籍方面也很明显,因为他们都是前卫的,理论研究层出不穷,且多受国外研究的影响。还有一种情况是,网络时代冒出很多新的语词,比方漂亮女孩称为“美眉”,多是按音来,文字则是经过自由组合要叫人去猜,但猜着了很开心,如“酱紫”,本来是颜色,但用来表示“这样子”,像“美眉”这种则是有音有意,又很会心,便流行起来。这是一个群体语言,泡在其中耳熟能详,有明显的群体特征,部分起源键盘,比方“酱紫”与浙方言“这样子”读音近同,本来可能多是无意,但键盘敲出来却是这样一个字眼,有心要和人家玩玩。我觉得像这种情况都是不用担心的,但有必要更正,名不正,言不顺,实在是很混乱的事情。有一个女生对我大谈女权主义,但她的女权主义和我心中的女权主义大相径庭,或许我们俩的女权主义又和国外的女权主义很有出入,这样就不便交流。因此就有人专来收集网络语言,编成词典。而那种言必称主义的受众群体必然是有限的。就译文在文学作品中的情况也存在类似阻隔的现象,因为外语翻译成中文时本身的语词结构没有调整好。像我有个同学读过较多西方名著,他自己本人也很喜欢。但我不喜欢他写的文章,文法和实际日常言语很大脱节,很长的一个长句,我想是不适合来写散文的。多是受翻译本的影响。 初读胡兰成的文章,叫人眼睛一亮,胡兰成文字的好便是有这种于人的相亲,没有间隔。 写一种情绪不必说得清楚,也不是说不清楚,在两者之间生出比来,打个恰当的比方,便将过分清楚和不清楚来化解了。而他常引用的民歌,民谣,诗词,倒成了很好的兴,且文字很干净。 又“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孩子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 像这种白描也写的好,有感情在里面。文字的无隔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交错在语词的运用上,最基本的只是我们说话原来是这般说的。比方“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火凳上”中的“我跟去”只是逗号隔隔开,这是说时的停顿,看似家常,也贵在家常,读书人是往往要被书隔住的,我印象深刻的是初中时读何其芳的一本散文集,看得很累,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逛书店,顺便翻了一下,觉得有些好看,只是太咬文了,因为文章要做得漂亮,他这种咬文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只记得美艳曲涩,那时的我是不能懂得的,现在的我也并不喜欢,他的文章是被书隔了,现实生活却少了。我是觉得好文章应如朱自清的《背影》,可那时的我连觉得朱自清的《背影》也是没有怎么好。“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时外出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现在读来一如我和我父亲。再如周作人的《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我嫌他太雅,似少了人的血气,不如喝酒来得痛快,而周作人的喝酒也着实没意思,只慢慢的一口一口,喝酒实在是应当到酒的,顺着喉咙下去,又快又烈。胡兰成的好只是当自己是一个平常人,以“我”为讲述者,将过去娓娓道来,且他这种散文体的格式,可以挥洒自如,不像小说,更多是要做起来。胡兰成我最喜欢的是他《今生今世》里写的童年时光,因为童年是没有心思,是这样清洁,而生活既如有苦辛和不快乐也要变得庄重,化成淡淡的委屈,于委屈中又生出欢喜和珍重,这也是一切人心底下的童年。《今生今世》的好还在其叙事微言,讲的却是大道理。钱穆在讲中国文学时说,“中国人不尚作论,其思辨别具蹊径,故其撰论亦颇多以诗史之心情书之,北溟有鱼,论而近诗;孟子见梁惠王,论而即史。”在《今生今世》里多讲民间的好,胡兰成写得近诗,近史,实在是漂亮的。 胡兰成的文字文法是纯中国式的,且区域性,有很多文字现在已经很少用,比方在前面选的文章里有个“骎”字,说文中解:马行疾也。再“塍”字,说文中解:稻中畦也。现在人写文章如果表达此中意思,换一种说法即可,比方马跑得快来替骎字。有些是按照方言写出来,比方一些歌谣。以前我读沈从文的《边城》,觉得好,那种好是很远地方的传说,能觉出好,但又似乎相隔太远,相对,胡兰成的就感觉很近,这跟这些方言的限制是有关系的,因为方言的体系里说出的话这样熟悉,我的同学老三对胡兰成很认同,部分原因是他也是嵊县人。看来语言是何等重要,有人网上批评国家的英文等级考试制度,从我自己身上的例子,学英文初中开始,中学时代六年,大学时代几近四年,浑浑噩噩,十年以来学无所成,我相信所有如我一样的大学生都有这种感觉,最多只是应付考试上的差别。语言的学习是需要环境,用来交流,可见我们的教育制度的严重缺陷,大家都是在应付考试,而这样的应付在十年的时间里耗费了每位学子多少心思精力,所以有人说拿这些时间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情不是更好。又如我去上考研英文辅导班,老师说,考研其实是考英文。事实上也是如此,英文没有过关,一切免谈,然考研的英语又是如何,记单词,然后讲技巧,例如写作文,要有怎样的套路,还没有学起来要叫人先烦闷起来。很多人要说明清八股取士的弊病,如今的考研是洋八股,那时的八股再不好至少还是自己的。从这点我欣赏胡兰成,也欣赏钱穆,因我们的民族需要审思,大风暴来临前也应有停下来看看,平正一下自己心情的气度,不人云亦云。他们是于五四的大风潮中静得下心思来,珍重一下自己祖先的东西,现在看来,五四也只是一个时代而已,而华夏民族的悠悠千年怎么可以是说断就断。中国人的事情还得用中国人的方法来办。 汉文字本来是这样干净,于干净之外又天然成韵。诗经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楚辞里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汉乐府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东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唐诗宋词里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及胡兰成写他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不胜枚举。 钱穆先生在《中国民族之文字与文学》一文中写道:“中国人最早创造文字之时间,今尚无悬断。即据安阳甲骨文字,考其年代已在三千年以上,论其文字之构造,实有特殊之优点,其先若以像形始,而继之以象事(即指事),又以单字相组合或颠倒减省而有象意(即会意),复以形声相错综而有象声(即形声,或又称谐声),合是四者而中国文字之大体略备……,一考中国文字之发展史,其聪慧活泼自然而允贴,即足象征中国全部文化之意味。”我以为国人最初造字一如边走边唱,有一个意向,其后不断发展壮大,如《水浒传》成书过程,其后经一人之手汇编,如秦以前各国文字相异,后秦始皇统一天下文字,取其合情理处,也并非全凭秦一国之文字。而一套文字系统又与中国人的生命哲学有关,诸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如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生万物,现在看来有些土气,像是街头的算命先生,但很朴素,讲的是天人合一,从宇宙现象的自然情意出发。比方后汉许叔重撰的《说文解字》,第一个字为一,解作: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于悉切。前部分讲的构造语意,后部分讲的是读音。其后接元,天,都是与一相关,可以说从一演化出来。如元,始也从一从兀,后边跟徐濠Φ淖ⅲ呱浦ひ补蚀右弧H缣欤咭仓粮呶奚洗右淮蟆S秩缡荆齑瓜蠹姿允救艘病F浜罅执邮菊撸际怯爰漓牖龈O喙兀梢运刀加胧鞠喙兀鞘狙莼诟酉傅姆菸簧稀F浔碚魈煜峦蛭锔魇舻牟考捌涓萃糁懈魑锏南肝⒉钜煅莼傻淖郑煜碌耐蛭锒祭凑U庹媸呛茫烛≡熳郑泄舜幽鞘逼鸨憧梢宰龅剿祷懊靼子欣碇拢识秀筱笫昀泛频疵嘌樱角灏倌昵啊耙蝗詹患缛镔狻保角灏倌旰笠廊磺樗肩诅梗泄罚词骨镆嗫梢灾皇鞘眨潦房捎肭按讼嘀芬嗍墙裉臁?br> 诗经里的风在民间一直未断,有一次浙江图书馆借得《民间情歌五百首》,有一首山西民歌 三:气性文章 胡兰成的文章也有此番的气性和相知。只他的气性和相知讲的是中国民间做人的道理,有民间的平正和理直气壮。即便讲到汉奸一节,他也只说“汉奸原亦应当办,但是有人可以如中华民国自身,经过沦陷和收复,其实并不失节,即使自己亦以为失了节的人,只要不做过分之事,也该分别轻重,因为法律的轻重分寸可以是人事的理致,好像诗律的细。” 我初看《今生今世》上册时喜他写白蛇娘娘的一节 胡兰成写文章每骂,骂,一代功过且不去说它,而中国的事情总有其发展的道理。讲到胡兰成,我的同学老三是十分认同,觉得他都好,而其做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又说起他文章好。我觉得没有像老三说的那样好,好的自是放在他好的份位上,不好的地方也还是要说他的。《今生今世》里有些章节,及其《山河岁月》里讲谈文明,气不平,情有不正,其做人在大义上有失,还是要来分说的。 很多读过胡兰成文章的人之后写起文章来要带上他的腔调,腔调是可以学得一二的,包括他写文章的格式,每就事之后发一番叹息,感慨,美得让人觉得似是非是之间,但是却又搪塞不来的,尽管摹得像,婷婷袅袅,也像一袭绸织花布,但也只是像而已,终究不喜欢,因为太像,但没有生命。就好比现代的年轻人温起酒来吃吃,多少让人觉得是不切实的生活,而在以前这却是普遍的人事。我们看以前的事,尽管站在现代的起点上,相隔虽远,却又要慕远,因为那生活是这样的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但也只是慕远而已。再讲一个人的经历和情感体验是不相同的。这点朱天文做得好,我读过她的散文,写的真是美,有点影子,但是自己的东西,因她写的是自己的时代和真切的生活,有自己对这时代和生活的情感在里边。她的电影剧本写得更好,《恋恋风尘》里有种人生,却叫人一时难以说清楚,只有真正懂得其中,且善于表达的人才能够做到。小说有些不好,我读过她的短篇小说集,如有篇《世纪末的华丽》显得淫涩,似乎是她本人的迷失。她给我的感觉介于胡兰成跟张爱玲之间。胡兰成的是气性文章,读了要被他跌宕的气性所感染,人也浑浑然真像有了那种没有名目的大志。很多人要拿来比较,我觉得张爱玲的更好。我曾两者参差对照来读,张爱玲是稳密深邃的人世,对人,对人生见得深,她不要你发癫,却要人慢慢地下沉,在人世的尘埃里开出花来,有苍凉,更多是委屈。如她《华丽缘》中写看戏,亦即写她自己和兰成的事。“小姐(戏中人物)上堂来参见母亲,一见公子有这般美貌,顿时把脸一呆,肩膀一耸,身子向后一缩,有拍板帮着腔,竟像是连了打两个噎。然后她笑逐颜开,媚眼水灵灵地一个一个横抛过来;情不自禁似的,把她丰厚的肩膀一抬一抬。得空向他定睛细看时,却又吃惊,又打了两个噎。观众噗哧噗哧笑声不绝,都说:“怎这么难看相的?”又道:“怎么这班子里的人一个个的面孔都这么难看?”又批评:“腰身哪有这么粗的?”我听了很觉刺耳,不免代她难过,这才明白了中国人所谓“抛头露面”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上这旦角生得也并不丑,……”那出戏里公子和小姐是表兄妹,两人眉目传情,便上了一出闺房戏,如鱼得水一般,张爱玲写道“戏往下做着:小生带着两个书童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告诉父亲央媒人来求亲。路上经过一个庙,进去祝祷,便在庙里“惊艳”,看中了另一个小姐。那小姐才一出场,观众便纷纷赞许道:“这个人么相貌好的!”“还是这个人好一点”“就只有这一个还……”以后始终不绝口地会“相貌好”“相貌好”。我想无论哪个城里女人听到这样的批评总该有点心惊胆战,因为晓得他们的标准,而且是非常狭隘苛刻的,毫无通融的余地。”张爱玲描摹了一番那小姐的容貌,又写戏里“两个书童磕了头起来,寻不见他们家公子;他已经跟到她门上卖身投靠了。”张爱玲写道 “他那表妹将来知道了做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担忧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取过来,决不会漏掉她一个。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 胡兰成恰似这从前的男人,只是世事容不得他功成名就一路娶过来,他也不在乎,从前的事亦不后悔,好比对小时候的事亦只是有思无恋,“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便不再讨添”。他要自己像刘邦那样跌宕自喜,于世事无可无不可,每便要长啸,飞扬起来,于人世于岁月都只作一个荡子。他的人也便是文章。《今生今世》写到最后 四:江山有失 有一次老三来我这边练字,讲起小时候他老师教他练字时的话。我觉得两点很有道理的,其一,中锋行笔;其二,线条。我自己虽然每天总要空出时间来拿起毛笔照着字帖练。从他一说,茅塞顿开,觉得不光要练,而且要懂得。其一是由笔的性质决定的,因为是毛笔,中锋行笔出来的字最有力;其二是指书法的艺术形式,更多是有人的成分,线条是要从人感知的,不同的人,不同艺术修为,对线条美的把握都不一样,所以颜体赵体有别。然而不管是哪种体式,好字必是中锋行笔,这是笔的性质决定的,古人有入木三分的故事,及我练张猛龙碑要比颜真卿的勤礼碑解气都是这个道理,好看的字原来并不一定好。以此要来说胡兰成大义的失。 在中国历史上,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写了一部《春秋》,以微言大义,这大义是最起码做人的正,所以有“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如其《论语》里记载的言行,“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起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又“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些言语,两千五百年而下能不废,因为其正,叫后世人高山仰止。作为一个中国文人,历史文化,文明传承,决定了他行为的最起码的取舍标准,就像流在身上的血。文天祥年轻时中状元,也纵声色,元人来时愤然而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国难维艰,宁死不屈。人非圣人,失小节也难免,但不能没有大义,因为是中国人。一代名妓柳如是因慕诗人钱谦益大名,宁愿从钱谦益做妾,当时钱已年老,柳正妙年。明亡,钱应清召出仕清廷,柳如是以为耻,自尽。后来清朝写史,为了收买人心,将钱谦益列为贰臣传。满人入汉,他们亦晓得要有节的,因通了汉文明的好。日本侵华,生民涂炭,从这一点便应当众志成城,而文人的狡猾之处在于要找出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为写写文章便可以混淆是非,实在是可恶。读历史要读出历史背后的人。因为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读胡兰成的文章也应当如此。他文章的好自可弱水三千吾取一瓢饮,这一瓢是好水;而其人大可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谓,痛惜其才,杀还是要杀的,否则,国之不立,民族大义不存,何谈人民安居乐业。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至少三千年没有改变自己文明传承的国度,几千年来,多少帝国产生又覆灭,只有中国一直走下去,这里的人们在生活。也有许多不顺。张爱玲在她的《对照记》里提到他的父亲“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一两丈远,又开始背诵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摺,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有助消化的好习惯,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栏兜圈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分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晚”这是清代贵族遗民的写照,近代的中国亦多少同此,叫人要心酸。 张爱玲又写她的祖父祖母,“西谚里形容幻灭,为发现他们的偶像有黏土脚——发现神像其实是土偶。我倒一直想着偶像没有黏土脚就站不住。我祖父祖母这些地方只使我觉得可亲,可悯。我没有赶上看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我当时看《对照记》,一张一张照片,附着数行文字,有张爱玲自己小时候一直到年老的,有她祖父母,父母的,历史的沧桑好像一如昨天,虽然只是一家一族。但向着四周漫演,书外边的世界是一个时空的绵延,我想到更广大的历史,我虽生活在其中,很多时代也没有赶上。我也看见民族文化的黏土脚,但我爱她,同样地没有条件。那些可悯的地方需要调正,不够的地方亦要学习。中国好的地方太多,但要更好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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